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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谁将她推上法庭

2000-06-11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韩小蕙

这一年她净上法院了

徐铭是北京一座著名医院(为下面行文方便,姑且称为ABC医院)的妇产科医生。虽然还黑发如瀑,却已提前进入了“著名”的队伍,成为当下挑起这座医院大梁的骨干大夫。这当然首先是因为她的医术高超。

徐铭的成功,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即这位自信、精明、干练的女大夫,有着一颗善良的心。徐铭的善表现在富有同情心,甭管是对病人,还是对朋友、对邻居、对同事、对上级下级,甚至是对心术不怎么正的人,她都巴望他们好,越活越好。当然,她也十分希望生活能变得越来越好,可是,却老是事与愿违。

“1999年这一年,我都上了十多次法庭了,全是当被告!”她哀叹。

是谁把这样一个大好人推上法庭的呢?病人。

北京某家著名的文化单位,有一位30多岁的女工作人员赵某,是ABC医院的老患者了。从18岁起,她就开始来治功能性月经少,经过大夫们多方会诊,后来总算治好了。她结婚以后,从25岁起,又来治不孕,又治好了,总算怀了孕。生孩子的时候,她又是在ABC医院生的,当时新生儿脐带绕颈两圈,非常危险,幸亏接生的大夫医术精湛,保她们母子平安,高高兴兴出了院。

5年以后,赵某子宫发炎,又来医院治,找的是ABC医院妇产科的一把手、闻名全国的妇产科权威齐教授。9月份,齐大夫亲自主刀,做了一个极漂亮的手术。10月份一检查,痊愈。

万万没想到,11月份,赵某刚刚治愈一个来月,就来告状了,声称:“我从18岁就来你们医院治病,先后有20多个大夫给我治过。这次发病,完全是因为产科治疗不当造成的。我今年才33岁,以后若还有问题呢?不来告,算谁的!”

把齐教授气的,就会说一句话了:“瞧瞧,才给她收拾好了一个月,就来告我了!”最后,院方不得不跟赵某说了实话:大夫们看病时,往往不能把很严重的病情全告诉给病人,这是替病人着想,大夫不直接告诉你是你自己发育得不好,是替你考虑到了心理承受能力,这正是他作为名医的高明之处……

产妇钱某不幸生下一个残疾儿,一只腿肚子往前转了一圈,这家人一肚子气,又找不到医院的一点儿毛病,就要求把婴儿处理掉,护士长来问徐主任怎么办?徐铭平时特别有看法的是,中国人望子成龙的心太切,对有先天缺陷的残疾儿不能平和接受,这一点真的不及国外。她下令:以后不管什么残疾儿,都得送到母亲身边。但是很快传来消息,家属闹了起来。徐铭大夫亲自去开导钱某:一是现在医院改成母婴同房以后,没有婴儿室了;二是建议赶快到儿童医院去治,别耽误了时间。钱某总算接受了,很快出了院。

两天以后,钱某的丈夫又来了,态度像凶神恶煞:“你们医院草菅人命啊!我太太才出院两天,伤口就全裂开了,白花花的肉全翻开着!”

徐大夫一听,觉得根本不会,就沉着地问:“那您说怎么办?”

钱夫凶巴巴地:“我又不是没事撑的!怎么办?上我们家去!”

徐大夫:“我建议您来,我们医院没有出诊服务。要不我替您给急救中心打电话?”说着,她当着钱夫的面打电话,对方回答说,这不符合急救范围,不能提供服务。

后来病人还是来了。大夫护士们全都特别紧张,怕他们动手打人,尽管已经过了下班时间,二十多人谁也没有走。结果徐大夫一检查,伤口不但一点儿没毛病,而且还恢复得非常好。

医患关系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

讲到一些令人发指的事,徐大夫就来气,声音也高了。

“1999年,光我们医院妇产科,大夫被打了三回!真是太不像话了!”

有一次是一个孙姓家庭。这家产妇生孩子时是肩难产,孩子生下来一只胳膊残疾,大夫们很是同情。然而肩难产是世界范围的难题,欧美那些最先进的大医院、世界那些最著名的大夫们,都还在讨论这个难题,至今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。可是孙某一口咬定是大夫接生时的医疗事故,把孩子丢在病房就是不接,让医院给养着,还天天来闹,已经半年了。

孙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,来了想找谁谈话就得找谁谈话,甭管人家是看病呢还是查房呢,不谈他就大吵大闹。刚开始,大夫们出于同情,想到他一时接受不了残疾儿的现实,心里也挺苦的,就迁就他、安慰他,对他非常耐心和客气。没想到孙某不但毫无感激之心,反而把这当作医院理亏的证据,说翻脸就翻脸,想骂谁就骂谁,严重影响了病房的秩序。

有一天,医院又通知他接孩子。结果,这一家冲进病房5个人,跑到接生的大夫身边,一下子把她按在地上,揪着头发就打。这个大夫平时是个最老实的人,抱着头缩在地上,一声不吭干挨打。等别人抢上来把她救开以后,就看那地上,全是被揪下来的一绺一绺的头发。就在大夫们气愤地要找有关部门解决问题时,孙某一家竟恶人先告状,抢先打到医院办公室去了,摔门打板凳地嚷:“到底是谁打谁还不知道呢!”

就这么闹了一通,第二天,孙某又没事人似的来了,指名要徐铭跟他谈话。徐大夫实在是忍无可忍了,怒斥他:“你出去!”

孙某疯狗一般地扑过来,威胁道:“你谈不谈?!”

徐大夫压了多少日的火,终于再也忍不住,夺口而出:“你的苦也诉了几十遍了,你也来这儿闹了半年了,你还想干什么?!你孩子是身体残疾,你是道德残疾,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,我看见你就厌恶!现在你影响我的工作了,你要是再不出去,我就要叫保安了!”

徐大夫至今说起来,情绪还很激愤。她说,我们没法儿不激愤,有些事,那么卑劣,那么肮脏,真让人恶心。

“想致富,告大夫”

患者周某,8年前产下一个聋儿,是否因父母遗传疾病所致,没有得出结论。如今想再生,又怕再生一个聋儿,八方求诊咨询,最后来到ABC医院。接诊专家D大夫询问病史,周某夫妇想当然,说是当年小儿40天时患病,打针过量,造成耳聋,问可不可以再生?D大夫回答:“若是这样,可以。”

周某夫妇抱着侥幸心理,怀了孕。没想到竟是双胞胎,产下的一对女婴,又都是聋儿。焦心之余,夫妇俩将医院告上法庭,理由是:“如果D大夫告诉我们有万分之一的风险,我们也不会再要孩子。”索赔117万元人民币,包括给孩子安装两个人工耳窝费44万,其余73万,名目开列的是孩子的保姆费、上聋哑学校的赞助费、18岁以前的生活费,还有精神赔偿费等等。

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受理。徐铭作为妇产科主任,以被告身份被传到庭。为此,徐大夫一头扎到法律条文中,细细钻研。通过研读“计划生育法”、“母婴保护法”等等,她还真有了一个重大发现,使官司出现了大的转机。

徐铭发现,在“计划生育法”中,关于生育第二胎,有明确规定,如果第一胎是先天性遗传病,不允许生第二胎。如果不是先天遗传,必须持诊断医院出具的证明,到计划生育部门领取试生证;胎儿检查正常,换准生证。而周某到ABC医院咨询时,她拿到计划生育部门的准生证已经4年了,说明她早已“通过”了有关审查,再怎么赖,也赖不到D大夫和ABC医院头上了。

最终,法院宣判原告败诉。但是诉讼费5万元,法院不忍心让周某夫妇出,来找ABC医院商量,医院大度地承担了。徐铭说,这一对夫妇虽然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和麻烦,但我不恨这家人。我和聋儿的父母关系一直很好。我理解他们是想给孩子弄点钱,他们都是普通工人,本来就不富裕,现在一下子养3个聋儿,真是很困难的。而且,他们对3个聋儿非常疼爱,一点儿也没有嫌弃她们,不像有的父母,生下残疾孩子就不尽抚养义务,所以我也很同情这家人。他们错在不能因为要解决自己的困难,就咬上别人一口。

周某的事不是个别的。如今在医务界,流传着一句顺口溜:“想致富,做手术,做完手术告大夫,”就是说,讹诈医院,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,或者不客气地说,是一种社会公害。一般来说,越是大医院,越不愿意打官司,即使有理,也不愿被纠缠住,宁愿给点钱息事宁人,而有的患者,正是抓住了这一点,无风三尺浪,没理搅三分,动不动就索赔几十万、上百万,最后能捞多少是多少,捞一点赚一点。

1999年,徐大夫所在的妇产科,共接待患者一百多万人,医疗纠纷100起,虽然是万分之一,但几乎天天来困扰她。这100多起纠纷中,有一半是病人理解不够,经过解释,化干戈为玉帛。还剩下52起,经查,有2/3是病人的理解有错误,没有大夫的任何责任;剩下的1/3,落实到大夫头上的,无非是态度不够好,处理得不够圆满等等,没有一起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疗事故。

徐主任说:“我这么说,真的没有替自己护短的意思,也没认为我们的工作就都做好了。我知道,现在医务界的形象也挺不好的,有些医护人员索要红包,对病人态度不好,医疗费又贵等等,老百姓意见很大。大部分医务工作者还都是兢兢业业的……”

八几年的时候,徐铭曾经到美国做过年度访问学者。她惊异地发现,美国的大夫们,怎么都那么能保护自己呢?甭管什么病,只要患者一住院,大夫们就让他把所有项目的检查都做一遍,没有这800美金的预先支出,你就甭想治你本来求治的那个病。洋大夫们还充分“尊重”病人们的“疾疗自主权”,病症检查完了,根本不管你的心理承受能力,完全彻底地把病情摊开,然后告诉你有哪哪几种治疗方案,需用某某药物,它们将会导致什么结果,最后,大主意你自己拿。

这种治病风格,使病人和大夫之间,一点儿温情也不存,只剩下一个生物理疗过程。徐大夫很不习惯。后来,在亲历了几桩医疗纠纷案以后,她明白了,那是不认人情,只认金钱的美国法律造成的,洋病人们个个都精通法律,往往在疾病痊愈以后,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手段,把大夫告上法庭,目的无非是赖掉医疗费,昧着良心讹钱。

那时,中国的商业大潮还没有澎湃起来,与美国的医患关系比,徐大夫还是觉得中国的好。可是如今,钱在中国人的比重当中,分量越来越重了。人情竟也淡化以至冷漠了。

——某次,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急需手术,身边的亲人称没带那么多钱来,恳请大夫先救命。大夫出于人道主义,签字了,把病人治好了,病人却逃走了,医院让大夫赔偿2万元。徐大夫听说这件事以后,也痛心,但她却更愿意相信这是个别现象。

——某个病人因疾病死在医院,属正常死亡。她的丈夫却一口咬定是医疗事故,以尸体做筹码和医院展开持久战,索要的价格从上百万逐渐降到5万,最后又降到5千。按徐铭的性格,对这种人,一分钱都不能给,钱是国家的,怎么能让不义之徒窃取?后来科里的大夫护士们都说:”我们真不忍心再让他折腾死人了!”徐主任也就让了步。她把那男人叫过来,十分严厉也十分书生气地说:“我们都比你对你妻子有感情,我希望你尊重这种感情。以后,不要再这么做人了……”

大夫们一个个都变成外交家了

徐铭实在是被官司打怕了,为了应付越来越复杂的新局面,作为主任,她不时地向科里的医生护士们宣讲一下有关法律和相关知识,以提高他们保护自己的能力。实际例子如下:

(1)产妇:大夫,你说我这孩子会有什么毛病吗?概率是百分之多少?

大夫:医学文献上的概率是百分之××,但那是对医生而言。对你来说,是百分之百,或者是百分之零。

(2)产妇:大夫,我这伤口特别疼,开点儿止痛药行吗?

大夫:可以。

产妇:那对大人、孩子有影响吗?

大夫:目前世界上的止痛类药物共分A、B、C、D四级。按照美国FDA用药标准,B级和C级可以给孕产妇使用。我给你开的药属于C级,是合法的。

徐大夫解释说,人是活的,医学也就是活的,有很多不可知的因素,比如血管畸形等等,后果就十分可怕。因此,即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,也得跟病人交代清楚,免得将来被控告。

其实,这么做,是与徐铭的本性相悖的,她做得极为别扭,但现实又逼得她不得不出如此下策。现在ABC医院妇产科的大夫们,一个个都变成外交家了,说话都是用外交辞令,万分的陪着小心,唯恐掉入诉讼陷阱。

(《北京纪事》2000年第6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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